第三百一十五章 黑夜待久了,总怕太阳不会升起(1/2)

大明皇帝这2007万银的投资,分为两种投资方式。

第一种是直接注资建厂,比如松江新港造船厂、龙江造船厂、福建新港造船厂和广州电白造船厂、福建桐园、松江织造局、南衙织造局等;第二种则是间接投资,寻找可靠的项目,或者借贷或者入股,形成债权和股权,和直接全资建厂不同,这种债权和股权,不是实物形态的资产,而是债权和股权的借计货币形态的资产。

而这两种资产,第一种直接建厂,并不是那么容易造假,毕竟这里面既有宦官也有文官,还有官厂的督办,三方监察之下,在六册一账的账目下,脏皇帝的钱,困难程度会指数上升,重灾区就是第二种方式,间接投资。

因为这种方式之下,骗皇帝的钱,可行性很大。

在庞大的、臃肿的、僵化的官僚制度之下,反应缓慢,通常骗了钱的人就会逃之夭夭,最终找不到这笔银子究竟去了哪里。

这种损公肥私的行为,非常普遍,各地的府库不就是被这么掏空的吗?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,朝廷的钱都落到了个人的口袋里,如果朝廷要查,立刻就推出一个替罪羔羊,把所有的帐都扣在这个人的身上,出清旧账这种事,屡见不鲜。

所以内阁首辅吕调阳才上奏陈述防范的办法,从源头上减少损失。

吕调阳的奏疏是从这笔钱的性质开始谈起,始终要注意,这2007万银,是大明皇帝本人的私房钱和晋党诸势要豪右们的钱,它不是公家的,而是皇帝个人的,这是必须要阐述清楚的地方,一旦出现了骗皇帝的钱,不是损公门肥私家,而是偷皇帝的。

这种性质之下,皇帝就会启动非刑之正进行处置,非刑之正适用范围,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,最轻的也是死罪,再重点皇帝搞瓜蔓连坐,也没人可以求情,是可忍孰不可忍,你都偷到皇帝头上了,连这种事都敢做,那已经不是一般的大胆了,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吗?

整本奏疏的内容脉络极为清晰,从源头开始增加犯罪成本,而后便是监察,这一点上,无论是直接投资还是间接投资,内帑自己监察一定会出现纰漏,这次的大规模投资的确是皇帝的个人行为,可是却事涉国朝的开海大事,绝不可马虎。

监察应该由地方按察、朝廷巡抚御史、内帑太监,三方节制,两两节制无法形成猜疑链,三方就可以形成。

在事后盘账的时候,也应该做到户部国帑和司礼监、内帑太监、格物院算学博士等一起盘查,查漏补缺,防止蒙蔽圣听。

而朝廷也在开海一事上有巨大投资,主要以疏浚水路、增加河防巡检、荡涤河寇、海寇、巡查检查各地私设关隘,增加商品流通为主,而朝廷的获益,则是税收。

大明的田税已经是积弊已久,而且地方留存和朝廷五五分,已经执行了两百年之久,但是商税上,朝廷在地方留存比例上,暂定为了两成。

奏疏的目的,就是为了让这2007万银能够顺利落地,有序的让白银流向需要的地方去,为大明开海助益,解决如何把钱花出去的问题,而不是形成肉食者的狂欢,瓜分的盛宴。

将皇帝的个人投资和朝廷投资混为一谈,这不是典型的公私不分吗?吕调阳作为首辅,怎么可以犯如此的错误?

王者无私,皇帝连结婚、生子、宠幸某女子都是国事,作为君王,享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同时,并没有私事,这不是吕调阳公私不分,而是皇帝本身就是不能切割公私属性的存在。

天下人人为私,唯天子一人公耳。

“不是,这间接投资的内容…是不是有待商榷啊?!”朱翊钧看着手中的这本奏疏,其他内容他没有意见,包括户部盘账,按察、巡抚御史、内官三方节制,户部、内帑、格物院一起盘账,这都是应有之意,永乐年间,户部尚书夏原吉高度参与到下西洋之事。

朱翊钧唯独对这个投资内容有疑惑。

“有什么问题吗?”王国光疑惑的问道。

“这精纺毛呢的交易行也就算了,毕竟朕在北衙也做了,在应天府、在松江府、在杭州府设立交易行也说得过去,可是,这投资画舫生意算怎么回事?”朱翊钧拿着奏疏,面色五味成杂的说道。

皇帝的钱拿去干皮肉生意,朱翊钧就是再不要脸,总觉得面子上挂不住。

闹呢!

王国光十分坦然的说道:“画舫现在都是外番女子,陛下是投资,不是赈济,是要回报的。”

朱翊钧连连摆手说道:“不不不,这买卖谁能保证画舫里一直是外番女子呢?若是明年大帆船没有到港,大明的丝绸卖不出去,那势必要影响到织造局织娘的待遇,到那时候,画舫里一定会有大明的子女。”

“朕是天子,君有动作,兆亿庶众咸瞻仰,以为则,而行之也,上行下效,朕现在允了,日后大明遍地都是娼馆,决计不可。”

“划掉这一项,朕可以少赚点,不能做这等事。”

“王次辅要做吗?如果王次辅要做,朕可以把1007万银还给王次辅。”

王崇古吓了一个激灵,赶忙俯首说道:“陛下啊,臣万万不敢,还请陛下饶命,不做这个买卖,坚决不做!”

朱翊钧的行为是因为自己朴素的价值观,而王崇古的行为是为了自己的脑袋,陛下说不准,那就不能!

“都是间接的持有债权,甚至不是股权,画舫毕竟不便宜,能入手的本就不多。”王国光还是有些坚持,理由很简单,他作为户部的大司徒,给朝廷聚敛就是他的职责所在,朝廷不借钱,不收这个利益,有的是人收这个利息,有的是人做这个行当。

这玩意儿自古有之。

王崇古立刻说道:“把这笔钱划到棉纺和制糖上,大司徒,银子只是银子,没有肮脏与否,可是这银子来源是有区别的,还是不做为宜。我感觉,棉纺、制糖要比这个画舫赚的多得多。”

“真的吗?”王国光眉头紧皱的问道。

“我商贾出身,做买卖,我比大司徒在行。”王崇古非常确信的说道。

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,这个家伙在做买卖这件事上,的确是有天赋的,他已经看到了新的风口,棉纺、制糖,这两样都是硬通货中的硬通货,那画舫生意赚的不多还挨骂,着实做不得。

“那就划去吧,臣没有异议,其实臣也不乐意。”王国光看王崇古信誓旦旦的保证,选择了妥协,这画舫生意,不做也罢,抛开大司徒的身份,作为大明的进士,作为明公,王国光其实也非常非常瞧不起做皮肉生意的势要豪右,可这投资是逐利的。

在大明的主要风力舆论中,连弃儒从商的商贾,都被仕林看不起。

吕调阳的奏疏最终被皇帝朱批,算是形成了实质的指导性文件,大抵可以总结为浪费、贪墨、盗窃、转移、挪用等,敢偷就敢杀。

吕调阳拿出了第二本奏疏,看向了月台上的陛下,这本奏疏的内容吕调阳都不知道怎么讲。

朱翊钧点头说道:“元辅,讲吧。”

“山西义兵逃所,叛逃板升,俺答汗械送其回大明关隘,大同总兵董一元上奏询问处置。”吕调阳叹了口气说道。

逃所,而且是大明不知道的逃所,还是俺答汗把人送回来了,大明朝廷才知道,大同总兵董一元上奏请罪,顺便询问如何责罚,逃所之人一共五十二人。

“大明实饷至今已经三载了,为何这些义兵仍要逃所?”朱翊钧看向了兵部左侍郎曾省吾,看似询问,其实是让曾省吾把事情始末说清楚。

“山西义兵孱弱不堪,各镇扣派工食以给军需,行之已久矣,义兵?本失地农户。”曾省吾满脑门冒汗的解释着事情的缘由。

义兵,就是民夫徭役,都是拉到边方的壮丁,干些杂活,甚至连边军都算不上的雇佣,本来就给饭吃,但是边军都不够吃,义兵就更没得吃了,活不下去就要想办法,逃所逃到塞外,是一个极为普遍的现象。

义兵逃所,因为不在编,就更没人管了,以往俺答汗就直接收留了,这次俺答汗出于各种目的,将这五十二人的义兵送回了大明。

俺答汗第一个目的自然是为了履行刚刚签订的条约,私自越墙遣回,第二个目的自然是恶心下志得意满的大明皇帝,励精图治振兴大明,大明那么好,这些义兵为何逃到了他那里去?第三个目的则是希望缓和下右翼诸部内部矛盾,俺答汗释放出愿意和大明交好的积极信号,安抚下内部主和派的情绪。

总体来说,俺答汗这波出牌,大明确实是丢了个不大不小的人,这些被遣送回来的义兵如何处置?

“如果沿途官道驿路送回本籍,这些人真的能活下来吗?唾沫星子都能把这五十二个人给淹死了,而其他的山西义兵又如何看?以朕看,就把这些义兵送到桃吐山管理开垦战俘吧。”朱翊钧做出了决定,他其实早就想好了处置的法子,戴罪立功。

义兵跑,是快要饿死了,这一点,兵部都承认,确实存在问题,而大明皇帝下旨处斩逃所义兵,多少有点让俺答汗看笑话了,什么民为邦本说说而已,皇帝丢了面子就不问缘由的杀人。

送回本籍,也是逼这些义兵死。

去桃吐山,管战俘营是个不错的折中法子,的确是流放到了边方,的确是处罚,同时也是保护了。

朱翊钧看向了群臣,想了很久,才开口说道:“肃清旧弊,谈何容易?”

“义兵孱弱不堪,各镇扣派工食以给军需,彼时朝廷欠饷、军镇军备不足,各镇扣派工食以给军需,亦情有可原,时至今日,朝廷不再欠饷,可是成为了积弊,就很难纠正。”

“新政就是这样,总能在犄角旮旯里跳出些问题来,那么要想办法解决问题,新政不能怕出问题,最可怕的是没有面对这些问题的勇气,甚至是得过且过,那新政必然是无根之木、无源之水。”

“先生在万历三年讲筵,说到了南北两宋交子到会子,钞法无法一以贯之时,对朕说:国失大信,人启疑心,何怪其畏避而不敢收蓄战?”

“朕深以为然,今日再看先生所言,则常看常新,又有领悟,是呀,国朝失去了大信义,人面对朝廷的政令第一时间是疑惑,怎么能怪百姓们畏惧避让,而不敢收那些个擦腚都嫌薄的交子、会子,怎么能怪百姓不肯为国朝而战呢。”

“山西义兵若是真的有一点办法,哪怕对朝廷有一点信任,何故要跑到塞外做北虏的爪牙鹰犬呢?”

“俞帅,朕不知兵,宽宥这些义兵,对军法军纪,会不会有负面的影响?”

朱翊钧看到董一元的奏疏时,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人,是那个已经去了长崎的陈竹陈大壮,陈大壮在那种境遇下,依旧肯相信朱翊钧这个皇帝一次,国失大信,人启疑心,陈大壮到底何等的纠结呢?

幸好,朱翊钧真的把孔尚贤的儿子孔胤林给喂了狗,没有辜负陈大壮的期许,而这些山西义兵,大抵对朝廷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期许,这是要亡国的信号,朱翊钧处置起来,必然要妥帖一些。

俞大猷出班俯首说道:“陛下有好生之德,并不会影响军纪军法,相反,军兵必然振奋。”

“可是已经出叛,朕如此私宥,慈不掌兵,朕此举,有妇人之仁之嫌,当真不会影响军兵士气军法吗?”朱翊钧仍然有些不确信的问道。

“不会。”俞大猷俯首说道:“义兵非军镇军兵,本就是走投无路的民夫而已,同是天涯沦落人,自然感同身受,至于慈不掌兵,多是行军交战。”

“如此。”朱翊钧明白了俞大猷的道理,义兵虽然有兵的名头,但和宋时安置流民的厢军类似,而大明兴文匽武时日已久,大明军兵和这些个义兵的境遇,大差不差,军兵们抢义兵的饭吃,是他们的饭被抢了,只能底层互害,同病相怜,感同身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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